林大山并非鲁莽冲动之人。儿子林向阳在书房里点燃的那些管理“火花”,虽然听起来极具启发性,仿佛照亮了一条新路,但他深知改革的复杂性和敏感性。在这个万事讲究“政治正确”、动辄可能被上纲上线的年代,任何涉及改变原有生产组织和分配方式的举动,都必须慎之又慎。
他没有立刻大张旗鼓地在全局范围内推行,而是利用副局长分管生产的便利,带着这些新想法,更深入、更有针对性地去了几个有代表性的厂子进行调研。他不再仅仅听取汇报,而是花更多时间蹲在车间里,仔细观察每一个工位的操作,记录物料流转的路径,计算工序间的等待时间。他找老工人、班组长、车间主任聊天,不直接提“改革”,而是引导他们谈现有流程的弊病,听他们抱怨窝工、返工的烦恼,了解他们对奖励的真实想法(大多数人不敢明说,但眼神和语气透露着渴望)。
越是深入了解,他越是觉得儿子提出的“优化流程”、“注重过程质量”、“合理激励”等思路,确实切中了当前工厂管理的痛处。那些看似琐碎的等待、返工、配合不畅,每天都在吞噬着宝贵的生产时间和资源。而千篇一律的政治动员,在保障基本生活都略显艰难的现实中,其激励效果正在边际递减。
经过一番深思熟虑,并与红星机械厂几位信得过、同样为生产效率发愁的厂领导私下沟通后,林大山决定,就选择那个问题最突出、他也最熟悉的二车间,作为试点。他要用事实来说话。
他没有提任何高深的管理学名词,而是用工人和基层干部们都能听懂的大白话,提出了试点改革方案。在二车间的班前会上,他站在一群穿着工装、面带好奇和些许疑虑的工人面前,声音洪亮:
“工友们,咱们二车间的任务重,大家都辛苦!为了能更好地完成任务,减轻大家的劳累,提高咱们车间的效益,经过厂里研究,决定在咱们车间搞一个‘先进工作法’试点!”
他避开敏感的词汇,强调其“技术性”和“先进性”。
“具体咋搞呢?第一条,叫做‘分段包干,责任到人’!”他挥着手,比划着,“咱们把整个活儿,比如装配这台机器,拆成七八个小段,每个人就专门负责自己那一段!把你那段搞熟、搞精、搞快!就像以前打铁的师傅,专打刀口的就打刀口,专打刀背的就打刀背,各司其职,效率就高了!”
台下响起一阵议论声,有老师傅皱眉,觉得把自己框死了;也有年轻工人觉得新鲜,跃跃欲试。
“光快不行,还得保证质量!”林大山继续道,声音沉稳有力,“从今天起,咱们搞‘谁干活,谁检查;下道工序盯着上道工序’!你自己干的活,首先得过了你自己这一关!你下道工序的人,发现上道工序没干好,有权让他返工!咱们每个月,还要评一个‘质量信得过小组’,发流动红旗!哪个小组这个月出的废品少,活干得漂亮,红旗就挂在哪个小组!脸上有光!”
提到流动红旗和脸面,不少人的眼神认真了起来。
“至于奖励……”林大山顿了顿,看着下面瞬间集中过来的目光,“我跟厂里争取了!在完成计划任务的基础上,每多装配合格一台,厂里从超额利润里提留一小部分,作为车间的集体活动经费,或者给这个月表现特别突出的同志,发点毛巾、肥皂、笔记本这些实在东西!算是鼓励咱们多干活、干好活!”
他没有提“钱”字,用的是“集体活动经费”和“实在东西”,但工人们都明白其中的意味。虽然东西微薄,但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、将劳动成果与个人\/集体利益直接挂钩的尝试。台下响起了一阵压抑着的兴奋低语。
方案宣布后,林大山没有当甩手掌柜。他几乎每天都往二车间跑,亲自和车间主任、老师傅们一起,拿着图纸和秒表,反复推敲工序如何拆分更合理,时间如何平衡更高效。遇到老师傅不适应、觉得新方法束缚手脚的,他耐心解释,甚至亲自上手演示;遇到青工担心只干一段学不到全面技术的,他承诺这只是试点,后期会轮岗交流。
起初,车间里难免有些混乱和抱怨,习惯了原有节奏的工人们需要时间适应。但在林大山的坚持和引导下,随着流程逐渐顺畅,窝工现象肉眼可见地减少,大家发现干活确实比以前更有条理,也轻松了些。而且因为质量评比关系到小组荣誉和个人那点“实在”的奖励,每个人的责任心都强了不少,互相监督的氛围也开始形成。
试点,在磕磕绊绊中,但坚定地开始了。林大山知道,这只是第一步,真正的考验,在于能否坚持下去,并见到实效。他像呵护一颗幼苗一样,密切关注着二车间的每一点变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