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天后,陈景明压下心中所有的不安,独自一人,再次回到了那家一切开始的社区卫生服务中心。
空气里依旧漂浮着消毒水和中药混合的、略带苦涩的味道。
他没有挂号,也没有走向任何一个诊室,只是像一尊沉默的雕像,远远地站在呼吸科的门口。
磨砂玻璃门上贴着一张泛黄的健康宣教海报,上面印着一个笑容标准但毫无生气的医生头像。
陈景明凝视着玻璃窗后那个忙碌的身影。
是那位曾用一句“没必要做ct”打发走老杨的王医生。
他正低头飞快地敲打着键盘,眉头紧锁,时不时烦躁地推一下鼻梁上的眼镜。
陈景明知道,这副烦躁背后是什么。
他闭上眼,那熟悉的、只有他能“看”到的数据流再次涌动。
这一次,王医生头顶的标签不再是冰冷的“社区全科医生”或“绩效考核a-”。
它们像沸腾的水泡,翻滚着,变化着,最终凝固成几行刺目的小字:
【标签1:曾拒诊尘肺病初期患者(2起,已核实)】
【标签2:正在承受纪委谈话压力(等级:高度)】
【标签3:家庭经济支柱(妻子待业,女儿艺术特长生)】
【标签4e:愿以匿名方式提供‘安康未来’推广期内部用药记录,以换取从轻处理】
第四个标签是新出现的,带着一种微弱的、渴望自救的闪光。
它不再是单纯的定义,而是一种选择,一个在悬崖边上伸出的、颤抖的求援之手。
系统,或者说他内心的共鸣机制,捕捉到了这个人性中最脆弱的裂缝。
陈景明深吸一口气,那股消毒水的味道仿佛直冲天灵盖。
他从随身的帆布包里,取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a4打印纸,上面没有一个多余的字,只打印了判决书中最关键的一段摘要——关于“系统性歧视”和“责令重审”的部分,被他用红色水笔划了重点。
他缓步上前,诊室的门恰好开了一道缝,一个病人刚走出来。
趁着王医生起身倒水的间隙,陈景明快步走过,手腕一抖,那张纸便像一片轻飘飘的雪花,无声地滑进了医生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病历和文件缝隙里,只露出一个红色的笔迹边角。
他没有停留,径直转身离开。
几乎是同一时间,远在千里之外的老家,李娟接到了村小杨老师打来的电话。
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和不安。
“娟子,你寄回来的那些倡议书,孩子们特别喜欢。今天收作文,五年级的老杨家孙子小豆子,写了一篇……我读给你听听。”
李娟把手机开了免提,静静地听着。
“……我爸爸的肺,有时候是红色的。工头叔叔说,那是我爸抽烟太多,把肺染红了。可我爸说,他舍不得买那么贵的烟。那天晚上,我看见他躲在院子角落里,对着月亮咳嗽,咳出来的东西吐在旧报纸上,在月光下,像一朵朵烂掉的山楂花。他说他没事,就是嗓子痒。我知道他在撒谎,因为他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要红。我想,我爸爸的肺里,可能没有住着尼古丁妖怪,而是住进了很多很多盖大楼的灰尘。那些灰尘很想家,就在我爸爸身体里闹,一闹,我爸爸就疼……”
听着那稚嫩却又字字锥心的文字,李娟的眼眶瞬间就红了。
小豆子,不就是当年那个蹲在石磨旁,安静添着黄豆的孩子么。
他的父亲,就是那个在法庭上无声垂泪的老杨。
挂掉电话,李娟在电脑前枯坐了十分钟。
她忽然意识到,那份《健康标签归还倡议书》仅仅是个开始,它宣告了一种权利,却没有提供学会使用这种权利的方法。
她立刻拉起一个线上会议,屏幕上,一个个小小的视频窗口亮起,有上海的精英家长,有公益组织的负责人,还有几个像小杨老师一样的乡村教师。
“各位,”李娟的声音清晰而有力,“我们必须做一件事。我们要共同编写一本《劳动者健康读本》。它不进入任何考评体系,它只是一本课外书,告诉孩子们,一个砌墙的泥瓦匠,他的手为什么会粗糙;一个纺织女工,她的腰为什么会弯;一个外卖员,他的腿为什么会肿。我们要让孩子们知道,这些都不是羞耻,而是勋章。”
她停顿了一下,看着屏幕上那些或沉思或动容的脸,一字一顿地提出了一个核心原则:
“我们不教孩子怕病,而是要教他们,不怕说病。我们不教他们如何成为精英,而是教他们,如何理解一个普通人。”
当晚,一份名为《我们不是要改教材,只是想让课本里的人,也喘得上气》的众筹项目说明,连同读本的初稿,被上传到了国内最大的教育公益平台。
一夜之间,点击量破了十万。
而在城市的另一端,王强正在用最朴素的方式,践行着同样的目标。
他用那笔补偿金,在尘土飞扬的城郊接合部,租下了一间废弃多年的红砖仓库。
他自己动手,清理了满地的垃圾,接上了临时电线,在仓库斑驳的大门上,挂出了一块用旧木板刻成的牌子——“农民工健康登记站”。
牌子上的字歪歪扭扭,却透着一股子执拗的劲儿。
开张第一天,冷冷清清,只有一个胆子大的老乡探头探脑地看了一眼,又缩了回去。
直到傍晚,才有两个曾和他一起打过官司的工友,半信半疑地走进来。
王强没有多言,从一个旧铁皮柜里拿出两份崭新的体检报告单,又从床下拖出一个不知从哪淘来的、老掉牙的二手胸片阅片灯箱。
他点上一根烟,靠在墙边,沙哑着嗓子说:“脱衣服,我给你们拍个照,把名字、干过的工地、哪年哪月,都记下来。”
他甚至不像在登记,更像是在完成一种仪式。
他亲手为他们用手机拍下胸片的存档照片,在笔记本上一笔一划地记录下他们的口述病史。
到了第五天,消息像长了脚,在各个工地间悄悄传开。
三十多个刚下工、身上还带着汗臭和泥灰的汉子,在仓库门口排起了长队。
昏黄的灯泡下,一张张被生活磨砺得粗糙的脸,带着一种混杂着希望、怀疑和茫然的复杂神情。
有人在队伍里高声问:“强哥,这玩意儿到底有啥用?以后能当工伤证明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