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午的阳光垂直洒落,老槐树的影子在青砖围成的祭台上铺展出七道裂纹,如同命运之手悄然划下的刻度。
风停了,麦田静得能听见穗尖露珠坠地的声音。
整个村庄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,只等那一声开口。
陈景明站上临时搭起的讲台,木板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,像是回应某种久远的召唤。
他身形瘦削,病号服还未换下,袖口还残留着点滴针孔的胶布痕迹。
但他的背脊挺得笔直,目光扫过人群——那些穿着旧校服的、捧着泛黄照片的、默默握紧拳头的人们,眼神里不再有犹豫,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。
“今天,”他的声音沙哑,却像铁锤砸进冻土,“不说你是谁的儿子,谁的丈夫,谁的员工;也不说你挣了多少钱,买了几套房。就说一句——你最怕忘记的事。”
话音落下,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。
李娟站在投影仪旁,手指悬在播放键上方,微微发颤。
她深吸一口气,按下按钮。
童声版《我的祖国》缓缓流淌而出,清澈、纯净,带着泥土与晨雾的气息,穿透层层人墙,飘向远方山梁。
那旋律像是从三十年前的夏夜穿越而来,轻轻拂过每个人的耳膜,唤醒沉睡的记忆。
没有人动,没有人说话。连呼吸都放轻了。
第一位走上台的是修桥工大刘,满脸油污,指甲缝里嵌着水泥灰。
他站在麦克风前,低着头,双手攥着裤兜边缘,指节发白。
“我……”他喉咙滚动了一下,声音干涩,“我修了八栋楼。北京三环、深圳南山、杭州未来城……我都砌过砖。可我没一间房。”他抬起头,眼眶通红,“去年断供,银行收了房子。孩子转学,老师问‘你家住哪儿’,我说不出口。”
话音落下的刹那,异变陡生。
众人头顶上方,虚空中竟浮现出半透明的文字,如同古老符文般闪烁:
【房贷断供】
【孩子转学失败】
【医保欠缴17个月】
金色光丝自每个人的天灵盖缓缓升起,细若游丝,却又坚韧不息,如溪流汇海,尽数注入老槐树盘根错节的根部。
树干猛然一震,树皮表面浮现出一道裂痕般的印记,墨迹般蔓延开来,显出一行字:
刘建国1998北京西站地下通道夜班保安
人群倒抽一口冷气。
这不是打印,不是投影——是树自己“写”出来的。
王强猛地跨步上前,护住讲台边缘。
远处,几个身穿黑衣的混混已冲破人群防线,挥舞着棍棒直扑舞台。
带头者一脚踹翻扩音器,狞笑:“闹够了吧?这破树明天就刨了当柴烧!”
王强没有退。
他一把抓住那人手腕,反拧压地,膝盖狠撞其背心,将对方死死按在地上。
动作干脆利落,带着街头搏命练出的狠劲。
“你们爹妈也在这树下结过婚!”他怒吼,声如炸雷,“我爸抬轿,你妈披纱,全村喝酒喝到天亮!现在你们回来拆祖宗根?”
人群爆发出怒吼。
有人抄起扁担,有人举起录音笔,更多人自发围成人墙。
那一刻,身份、距离、误解全部崩塌,只剩下一个共同的名字:回来的人。
就在此时,幼儿园王老师牵着十几个孩子走上台。
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小学校服,手里捧着野花编成的花环。
“唱吧。”她轻声说。
孩子们张开嘴,齐声唱起《我的祖国》。
歌声稚嫩却坚定,像春芽顶破冻土,像萤火刺穿黑夜。
刹那间,所有人头顶的成人标签轰然碎裂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行行颤抖浮现的新印记:
【怕黑】
【想妈妈】
【考砸了不敢回家】
【偷摘黄瓜被狗追】
【梦见自己不会走路】
那些被岁月掩埋的脆弱、羞耻、无助,此刻不再是耻辱的烙印,而是灵魂深处最真实的胎记。
金丝更盛,如江河奔涌,灌入槐树根系。
整棵树开始微微震颤,年轮深处传来低沉的嗡鸣,仿佛沉睡的记忆正在苏醒。
陈景明闭上眼,指尖触碰到手机屏幕。
相册自动亮起,那张从未拍摄的麦田照片再次浮现,而这一次,画面中多了一个模糊的身影——站在守灯亭前,背对着镜头,似乎在等待什么。
也是他们所有人。
而在千米之外的监控室内,程立峰盯着实时画面,脸色铁青。
数据流疯狂跳动,人工智能情绪分析模块不断报错,标签生成系统陷入混乱。
他猛然拍桌,声音冰冷如刀:“切断信号!启动人工智能伪造程序!我要让他们变成疯子、暴徒、社会毒瘤——立刻!”
技术人员颤抖着汇报:“不行……他们的脑波频率正在同步……人工智能无法识别个体情绪偏差……”程立峰猛地砸向控制台,玻璃碎裂的声响在密闭的监控室内炸开,像是一记绝望的丧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