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如纱,笼罩着村口。
推土机的履带深陷在泥中,司机老赵一次次拧动钥匙,引擎发出困兽般的低吼,却始终无法挣脱大地的钳制。
履带空转,在湿土上划出焦黑的刻痕,像是在书写某种无人能解的符咒。
围观的村民沉默伫立,呼吸都放得极轻,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土地正在苏醒的意志。
忽然有人惊呼:“快看!”
众人循声望去——右侧履带的缝隙里,一株嫩绿的茎秆破土而出,细弱却笔直,顶端绽开一朵淡黄色的野麦花。
露珠从叶尖滚落,砸进泥土,花瓣微微颤动,仿佛在呼吸,在回应这凝滞的清晨。
老村医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近,眯起浑浊的眼睛,声音发抖:“这花……三十年没见了。我娘说,它只长在守过夜的人的地头,谁家田埂上有野麦花,谁家祖宗就还在看着。”
人群一片死寂。
李娟蹲下身,指尖轻轻抚过那朵花。
露水沾上她的皮肤,凉得像记忆突然回潮。
她掏出手机想拍下来,屏幕刚亮起,相册却自动跳出一张照片——同一朵花,可背景却是1996年夏夜的打谷场。
篝火噼啪作响,三个孩子围成一圈,笑得毫无防备,陈景明头上还顶着用麦秆编的王冠,王强正往火堆里扔鞭炮,而她自己,手里举着一张“天贵星小旋风柴进”的水浒卡,满脸骄傲。
她猛地抬头,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。
远处麦田边缘,昨夜焚烧话筒的地方,那一片新绿竟又长高了一截。
更诡异的是,断裂的金属残片、烧焦的电线接口,全都嵌在茎干之中,如同勋章,如同遗骸的骨骼,被新生的生命重新接纳、供养。
“他们不是要移树。”她低声对走来的王强说,声音几乎被风吹散,“他们是想抹掉我们活过的证据。”
王强盯着那片疯长的绿意,眼神从震惊慢慢转为狠厉。
他转身大步走向工匠队临时搭的棚子,一脚踹翻了装工具的铁皮箱。
“都听好了!”他吼道,“今晚所有人穿校服来!谁要是问起,就说咱们办同学会!”
没人笑。没人觉得荒唐。
工人们默默点头,开始搬运青砖和水泥。
王强亲自指挥,在讲台基座四周加厚裙边,将那只烧得扭曲变形的话筒残骸嵌入水泥中央。
他蹲在地上,用刻刀一笔一划凿下日期:1996.7.15。
那是他们三个第一次爬上守灯亭,在星空下发誓“将来一定要混出个人样”的日子。
“强哥,真要这么做?”徒弟递来一瓶水,小心翼翼地问。
王强没接,只是盯着那行字,指节捏得发白。
“人可以走远,但不能让人忘了你从哪出发。”他顿了顿,嗓音低下去,“有些东西,不立碑,就会烂在土里。”
小石头这时跑了过来,喘着气把一瓶矿泉水塞进他手里。
孩子瘦小的手指冻得发红,校服洗得发白,领口还缝着歪歪扭扭的补丁。
王强摸了摸他的头:“你爸最近打电话了吗?”
小石头摇头,却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,双手递上。
是《少年中国说》全文抄写稿,字迹稚嫩却工整,一页页翻过去,墨水有几处被泪水晕开。
最后一页末尾写着一行小字:“爸爸,我背下来了。”
王强喉咙一紧,把纸折好,塞进贴胸的口袋。
天色渐暗,雾气未散,野麦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,仿佛在替那些说不出口的话低声诵读。
而在村外山路上,一辆黑色suv缓缓停下。
车窗降下,露出程立峰冷峻的脸。
他望着远处那朵在钢铁巨兽履带间倔强绽放的小黄花,目光久久未动。
片刻后,他按下通讯键:“把监控画面切换到村口。”
车内屏幕亮起,实时影像中,那朵野麦花正随风轻晃,镜头拉近,花瓣上的露珠折射出幽微光芒,像是藏着某种密码。
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轮椅扶手,节奏越来越急。
县城办公楼顶层,玻璃幕墙将暮色切割成冷硬的几何块。
程立峰坐在轮椅上,背脊挺直如刀削,监控画面在他面前铺展成一片微缩的战场——那朵野麦花仍在履带缝隙中摇曳,镜头拉近,甚至能看见露珠顺着花瓣滑落,在泥土里砸出细不可闻的声响。
“地质报告确认地下根系异常密集。”助理站在身后,声音压得极低,像怕惊扰某种潜伏的生灵,“专家组初步判断……可能是‘集体意识诱导型植物共生现象’。”
办公室内骤然一静。
程立峰的手指停在扶手上,敲击的节奏戛然而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