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刚破晓,雪还在下。
风卷着细碎的冰晶,在村子上空打着旋儿,老槐树的枝干被霜雪压得微微弯曲,像一排排低头默哀的人。
整个村庄裹在一片肃穆的白里,连鸡鸣狗吠都消失了,唯有屋顶烟囱冒出的几缕青烟,证明这里还有活气。
陈景明拄着拐从屋里走出来时,左腿伤处隐隐发烫。
那是前天听证会上昏倒后摔的,医生说是旧伤复发,得静养。
可他知道,真正让他站不稳的,不是骨头,是心里那股压了三十年、终于决堤的情绪。
他抬头望了一眼院门口的老槐树——小时候他们常在下面跳皮筋、打弹珠的地方。
如今树皮皲裂,挂满了冰棱,像披着铠甲的守夜人。
然后他看见了。
村道两侧,站满了人。
男女老少,穿着厚棉衣、胶鞋,甚至有人脚上还沾着泥巴,显然是刚从田里或工棚赶来。
他们没说话,只是静静地站着,手里捧着书。
有的是《平凡的世界》,书角卷边,翻得起了毛;有的是《乡土中国》,封皮褪色,贴着透明胶带;几个孩子抱着小学语文课本,冻得通红的小手紧紧攥着书脊,生怕掉了。
王强站在最前头,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高中校服外套,拉链坏了,用铁丝别着。
他看见陈景明出来,没笑,也没打招呼,只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“兄弟们说了,今天不上工,上语文课。”他的声音不大,却像一块石头砸进冰湖,“狗剩,咱们不吵了,也不闹了。我们就读点东西。”
陈景明喉咙一紧,想说什么,却发现嗓子干涩得发不出声。
他只能一步步往前走,拐杖敲在结冰的石板路上,发出清脆的响。
李娟站在讲台旧址——那是村里废弃多年的小学门前,水泥台子早就裂了缝,黑板被风雨泡成了灰白色。
她穿着一件深蓝色呢子大衣,头发扎成低马尾,手里举着一本泛黄的《现代汉语词典》,边角磨损严重,纸页发脆。
她翻开一页,目光扫过人群,最后落在陈景明身上。
“今天我们不辩论,”她的声音清晰而平静,穿透风雪,“我们只读一句话——什么叫‘家’。”
她一字一顿地念出来:“家,是人出发的地方,也是回来的地方。”
声音落下的一瞬,百余人齐声接诵。
“家,是人出发的地方,也是回来的地方。”
声浪滚滚而出,撞向天空,震得槐树枝头积雪簌簌落下,如一场小型雪崩。
一只麻雀惊飞而起,划破寂静。
孩子们的声音最亮,带着未脱的奶音;老人的声音最沉,夹杂着咳嗽和喘息;妇女们的嗓音温柔却坚定,像是把一辈子没说出口的话都揉进了这十个字里。
一遍,两遍,三遍。
每一次重复,都像一次叩问,一次召唤。
记者小马躲在远处废弃猪圈的屋檐下,手机塞在防水袋里,镜头对准人群。
直播画面卡了几秒,随即弹幕疯狂刷起:
【听见了】
【我也想回去】
【我妈昨天问我,今年过年回不回】
【这声音……怎么听着像我爸年轻时候读书的样子】
【谁说农村没文化?我们祖祖辈辈都在读啊】
屏幕右下角的观看人数从几百飙升到数万,转发量以分钟为单位翻倍。
与此同时,镇办公楼二楼。
赵文斌坐在靠窗的椅子上,面前茶杯早已凉透。
他透过单向玻璃看着外面的景象,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。
屋里没人开灯,只有电脑屏幕上跳动的舆情数据映出冷光。
助理站在门边,低声汇报:“微博热搜第三,话题是#我们读的不是课本是回家的路#。省厅刚来电,说上级要求暂缓执法,听证会延期公告已经拟好,早上八点发布。”
赵文斌没应声。
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警礼服袖口的铜扣,那动作机械而反复,仿佛在擦拭某种看不见的污迹。
耳边又响起听证会上那一句——
“我……我也想回家。”
不是陈景明说的,是他自己心底突然冒出的声音,毫无预兆,撕心裂肺。
他闭上眼。
2003年那个清晨的画面再次浮现:推土机轰鸣,女人跪地哭喊,一个小男孩抱着断掉的玩具火车坐在废墟旁,眼神空洞。
那时他说的是“服从大局”,现在他才明白,有些人的一生,就是从那一天开始被劈成了两半。
良久,他缓缓站起身,走到衣柜前。
咔嗒一声,肩章被摘下,放进抽屉最底层。
他换上一件旧棉袄——妻子去年织的,粗糙扎人,一直嫌土,从没穿过。
今天却穿得格外仔细,扣子一颗颗系到领口。
“您去哪儿?”助理迟疑地问。
“出去走走。”他说完,从后门离开,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雪中。
村口,朗读仍在继续。
李娟忽然觉得口袋震动了一下。
她掏出手,屏幕亮起,是一条加密信息,没有署名,只有一行字:
“有些门,正在松动。”风雪渐歇,村子像被时间冻住了一般静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