暴雨是在午夜撕开天幕的。
一道惨白的闪电划过,像一柄利刃割裂了浓墨般的云层,紧随其后的雷声轰然炸响,震得展览棚的帆布顶棚剧烈抖动。
雨水倾泻而下,如无数铁钉砸落,转瞬便在地面汇成浑浊的溪流。
几处接缝开始渗水,先是细线般滴落,很快连成一片,顺着展台边缘滑下,浸湿了铺地的防潮垫。
李娟猛地惊醒,手中登记册差点掉落。
她抬头望向窗外,乌云翻滚如沸,远处山脊已被雨幕吞没。
她迅速起身,快步走向展台——那套水浒卡不能出事。
“快来人!搭把手!”她冲出门外大喊。
几个留守村民闻声赶来,纷纷卷起裤腿,冒着大雨搬运展品。
陈景明也从角落站起,脸色苍白,眼神却异常清醒。
他没说话,只是默默将“玉麒麟卢俊义”轻轻取出,用一块干布层层包好,抱在怀里,仿佛护着某种即将熄灭的火种。
混乱中,李娟忽然注意到那个蜷缩在角落的身影依旧未动。
她蹚着积水走过去,蹲下身:“孩子,别在这儿坐着,要塌了。”
女孩缓缓抬起头,露出一张瘦小的脸,嘴唇发青,校服早已褪色成灰白,袖口磨出了毛边。
她怀里的半包泡面被紧紧搂着,塑料包装泛黄脆裂,生产日期模糊不清。
“我……我不走。”她的声音极轻,带着长期沉默养成的怯意,“这还没……过完。”
李娟皱眉:“这是什么?”
“康师傅,红烧牛肉面。”女孩低声说,手指微微颤抖,“十三年前,我爸从工地上带回来的。那天是我七岁生日……我没舍得吃完。”
她说完,像是耗尽了力气,又把头埋了下去。
李娟心头一震。
她迟疑片刻,伸手接过那包泡面。
就在指尖触碰到包装的瞬间,展柜中的“卢俊义”卡片毫无征兆地微光一闪,如同呼吸。
陈景明正站在几步之外,忽然感到一阵眩晕。
他的视野再度扭曲——那熟悉的、只属于他内心的“标签系统”自行启动。
在昏暗灯光与雨水敲打声中,他“看”见女孩头顶浮现出一行半透明的文字,像是从记忆深处渗出的血字:
【吃完就没有生日了】
那一瞬,陈景明几乎站立不稳。
他懂了。
不是饥饿,不是贫穷,而是害怕——怕一旦吃掉最后一点,那个被父亲记起的自己,也会随之消失。
就像他再也记不清妹妹的脸,是因为每一次回忆都在磨损,而这张卡,是唯一能证明她存在过的凭证。
李娟察觉到他的异样,刚想开口,却被一声低语打断。
“我想……再闻一次我爸衣服上的水泥味。”
是小芳。
她不知何时已站起,一步步走向展柜,目光死死盯着那张“玉麒麟卢俊义”。
她的手指慢慢抬起,颤抖着,终于贴上了玻璃。
刹那间,整张卡片骤然升温,表面浮现出细密纹路,像血管般微微搏动。
小芳浑身一震,瞳孔放大,脸上竟缓缓绽开一个笑容——久违的、纯粹的、属于七岁孩子的笑容。
“好烫……”她喃喃道,眼泪却止不住地滚落,“像小时候……他把我扛在肩上,晒太阳……”
全场寂静。
没有人说话,只有雨声和呼吸声交织。
有人悄悄抹去眼角,有人攥紧拳头,仿佛也被某种遥远的温度灼伤。
街头画家老秦一直坐在角落素描,此刻猛地抬头,眼中精光暴涨。
他抓起画笔,调色盘一甩,当场在未完成的童年人像墙上挥毫泼墨,笔锋酣畅如刀刻。
题字落下时,墨迹未干:
太阳是从泡面里升起来的。
第二天清晨,雨停了,但风暴才刚刚开始。
郑开源的反击来得迅猛而精准。
多家自媒体同步推送标题:《煽动贫困美化?
乡村展览涉嫌精神操控》。
视频片段被剪辑得极具误导性——陈景明抚摸卡片时眉头紧锁、眼神涣散的画面反复播放,配文赫然是:“主角已出现早期痴呆症状”。
更有几位曾参展的村民被推上前台,面对镜头声称:“感受到的是幻觉”“可能是心理暗示”“这种展览不该鼓励穷人沉溺过去”。
舆论迅速两极分化。
有人怒斥资本冷血,有人质疑展览“制造情绪泡沫”。
可就在喧嚣最甚之时,一辆黑色劳斯莱斯悄然驶入村口。
车门打开,阿ken撑伞走下,西装笔挺,神情疲惫。
他没有接受任何采访,径直走入展厅,在留言簿上写下一句话:
一个不会问我资产的父亲。
笔尖顿了顿,墨迹晕开一小团。
他伸手触碰展柜,指尖尚未触及玻璃,泪水已决堤而下。
“原来我一直想买的……”他哽咽着,声音破碎,“是‘被无条件接纳’。”
那一刻,监控画面静止,人群无声。
而在墙角,陈景明静静看着这一切,手中的笔记本一页页翻开,上面是他这些天不断补写的记忆——关于妹妹,关于麦田,关于三个孩子在夏夜许下的诺言。
他忽然发现,墙上不知何时多了许多面孔的轮廓。
那是老秦昨夜新增的笔触,尚未上色,却已透出温度。
而更多的人,正从四面八方走来。
暴雨过后,空气沉甸甸地压在村口的展览棚上,泥土与铁锈的气息混杂着昨夜未干的水汽,在晨光中缓缓蒸腾。
老秦站在尚未完成的童年人像墙前,手中握着一支秃了毛的画笔,目光如刀,扫过每一个驻足的身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