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风裹着松针的苦香掠过山坳,龙志炼的青骢马“踏雪”打了个响鼻,蹄铁在青石板上擦出几点火星。他勒住缰绳,抬头望了眼渐沉的月——方才在蛊母洞激战时碎成星子的月光,此刻倒像是被揉散的棉絮,均匀铺在林梢枝桠间。
“龙公子,前面便是清水江支流的寒溪渡口了。”玄阴子勒马停在道旁老槐树下,玄铁短刃往鞍上一搁,目光扫过远处粼粼水光,“莫渊手札里提过,他寻《蛊母经》残卷时,曾在寒溪渡口的‘望月楼’住过三月。”
梅清欢翻身下马,银簪在鬓边晃了晃,替阿秀理了理被山风吹乱的碎发:“阿秀,你且把这半块梅花糕收好了。”女孩怀里的竹篓已空了大半,只剩些干菌子和几枚野栗子,却仍固执地把最后那块碎成月牙的糕饼护在胸口,“等见了守楼的老丈,阿秀要拿它换碗热姜茶。”
阿秀重重点头,发间红绳上的银铃轻响。龙志炼望着她仰起的脸,月光落进她缺了门牙的豁口里,像落进山涧的星子——这让他想起昨夜在蛊母洞石龛前,莫渊母亲玉像的眼睛。那双眼用黑曜石雕的,此刻倒与阿秀的眼神叠在了一处,都是清清澈澈的,盛着不谙世事的暖。
寒溪渡口比想象中热闹些。三五艘竹筏系在老柳树下,筏子上的渔火明明灭灭,映得水面像撒了把碎银。望月楼的飞檐挑着半轮月,朱漆门楣上挂着的铜铃被风撞得叮当,檐下悬着块褪色的木牌,用苗汉双语写着“茶酒换故事”。
“三位客官可是来寻莫大侠的?”开门的老丈是个精瘦老头,左眼皮上有颗红痣,见着玄阴子便作揖,“上月有位穿玄色道袍的道长也来问过,说是姓什么的……哦对,姓玄!”
玄阴子心头一震,忙拱手:“正是晚辈。不知老丈可还记得那位道长的模样?”
老丈眯眼回忆:“背个青布包袱,剑穗是月白的,夜里总在江边坐很久。有回见他蹲在码头上,给个穿红肚兜的小娃儿抓螃蟹——那小娃儿生得白嫩,倒像……”他突然顿住,浑浊的眼睛盯着龙志炼腰间的守暖剑,“倒像您腰间这柄剑的主人!”
龙志炼按剑的手微紧。守暖剑是母亲留下的遗物,剑鞘上“止戈”二字还是他幼时用朱砂描的。他上前一步:“老丈可还记得其他细节?比如他可曾提过《蛊母经》?”
“提过!”老丈一拍大腿,“那道长说,要寻的是‘能解蛊的蛊经’,不是用来害人的邪术。他还说……”老头压低声音,凑近些,“说经卷藏在‘能照见人心的地方’,还说若遇到个戴梅花玉坠的姑娘,便把半块月饼交给她。”
梅清欢闻言,下意识摸向颈间——那里正挂着块羊脂玉坠,雕着半朵未开的梅花,正是昨夜在破庙暗格与玄阴子玉佩一道发现的。
“月饼?”阿秀歪着脑袋,“阿秀有梅花糕!”
老丈笑得眯起眼:“莫大侠走时留了块桂花月饼,说等‘心善的姑娘’来取。姑娘你瞧——”他掀开柜台布,木盒里果然躺着块金黄的月饼,饼皮上压着朵梅花的印记,“这是用莫大侠带来的广式糖霜做的,小娃儿吃了能甜到心里。”
阿秀接过月饼,小心地咬了一口,甜得眯起眼。龙志炼望着她嘴角的糖霜,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:“志炼,这世间的善意,总该有个去处。”此刻望着阿秀满足的模样,他忽然懂了——莫渊母亲留下的,哪里是经卷?分明是这些藏在烟火里的温度,等着被人拾起来,焐热。
“老丈可知莫大侠后来去了何处?”玄阴子追问。
“上了鹰嘴崖。”老丈指了指西北方的黛色山影,“第二日我送茶去,见他往崖上去了,竹筏上还放着个红漆木匣。后来山洪暴发,那崖上的老蛊师说,看见个青衫身影抱着木匣跳了瀑布——”他突然顿住,目光扫过龙志炼腰间的剑,“对了,那木匣上的锁扣,与道长您怀里的梅花匣倒是极像。”
梅清欢闻言,忙取出檀木匣。匣身的梅花锁扣在月光下泛着幽光,与老丈描述的“红漆木匣”竟有七八分相似。龙志炼伸手抚过锁扣,指尖触及一道细微的划痕——这与他在蛊母洞石棺内侧看到的刻痕,竟是同一道。
“鹰嘴崖!”玄阴子霍然起身,“莫渊定是将《蛊母经》残卷藏在那里了!”
“且慢。”龙志炼按住他的肩膀,“老丈方才说,山洪暴发那日,莫师公抱着木匣跳了瀑布。可我昨夜在蛊母洞见莫师公的日记,说他‘守着洞,替阿娘刻字、养蛊,直到被人诬陷’。若他早将经卷藏好,为何还要回蛊母洞?”他转向老丈,“还请老丈再想想,莫大侠上崖前可曾提过什么?”
老丈挠了挠头,突然一拍脑门:“对了!那道长走前说,‘要寻经卷,先寻人心’。还说‘寒溪的水能照见人心,就像当年阿娘的水幕’。”他指了指脚边的溪水,“客官若不信,不妨舀碗溪水来照照。”
龙志炼依言舀了碗溪水,月光落进碗里,水面晃出一片碎银。他望着水中的倒影,忽然想起蛊母洞水幕上的字——“心若向善,蛊自温良”。原来莫渊母亲说的“照见人心”,不是什么玄虚的法术,而是让人在静处看清自己的本心。
“龙公子,你看!”梅清欢突然指向水面。龙志炼低头,只见碗中倒影里,自己的眉眼竟与记忆中母亲的模样重叠了一瞬——母亲也是这样的丹凤眼,眼尾微微上挑,笑起来时有梨涡。
“是阿娘!”龙志炼脱口而出。他从未见过母亲的面容,只在父亲的旧书里见过一张模糊的小像,可此刻望着水中的倒影,竟觉得无比亲切。他忽然明白,莫渊母亲留下的,从来不是什么藏在深谷的经卷,而是让人在寻寻觅觅中,记起自己心里最珍贵的东西。
“走!”玄阴子已翻身上马,“鹰嘴崖离此不过三十里,趁夜路好走,咱们赶在天亮前到!”
寒溪的夜路比想象中难行。山雾漫上来,沾湿了衣襟,马蹄声在山谷里荡起回音。阿秀趴在梅清欢背上打盹,手里还攥着半块月饼,嘴角沾着糖霜。龙志炼骑在马上,望着前方若隐若现的鹰嘴崖轮廓,心中翻涌的思绪比山雾更浓。
他想起幼时在终南山的老宅,父亲总说他“心太软,成不了大事”。可此刻望着阿秀的睡颜,望着玄阴子紧攥短刃的手背(那上面还留着蛊母洞被划伤的疤痕),他忽然懂了——所谓“大事”,从来不是杀人放火、争权夺势,而是护着这些值得护的人,守着这些值得守的情。
“龙公子,你看!”梅清欢突然勒住马。前方崖壁上,隐约可见一行苗文,被苔藓覆盖了大半。玄阴子下马用短刃刮开苔藓,露出三个字:“照心崖”。
“照心崖?”龙志炼重复了一遍,“莫师公的母亲说过,‘心有明月,方见蛊母’;水幕上写着‘心若向善,蛊自温良’;老丈说‘要寻经卷,先寻人心’;如今崖上又刻着‘照心崖’——莫非所有线索,都指向‘心’字?”
“阿秀,醒醒!”梅清欢轻轻推了推女孩。阿秀揉着眼睛坐起来,发间的银铃叮当作响:“龙哥哥,我梦见阿婆了。她说……她说‘照心崖的月亮,比家里的甜’。”
话音未落,山风突然转急。崖下的溪水发出轰鸣,原本平静的水面翻起巨浪,月光被乌云遮住,四下里顿时暗了下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