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65章 赤马来附(1 / 2)

钦察草原东端的春天,总带着一种虚假的温柔。大雪方融,寒气仍在大地的缝隙间徘徊。草皮半冻半化,泥泞泛着一层冷光,像尚未苏醒的河面。咄陆部汗廷前的小教场上,苇尔嘎正带着一群战士清扫积雪。铁铲击地的声音在清晨的寂静中格外清脆,他们的白气在阳光里翻腾,如薄雾般缠绕不散。远处通往营地的三里小道被雪泥糊成一条灰白的带子,一点点被他们从冬天手中夺回。

孩子们的笑声,却在这冷意中显得格外明亮。阿娜希塔带着李梓与李杆在雪地上追逐,雪球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银弧,如飞鸟掠过原野。阿娜希塔笑得前仰后合,长发上挂满了细雪,李梓边跑边回头大喊:“我抓到你啦!”那稚嫩的声音穿透寒风,带着生命的热度。帕梅拉与哈达萨抱着各自的女儿,站在帐篷门口观望,风掀起她们的披肩,眼角的笑意在阳光下化开,像久违的春天在脸上绽放。

“你们几个,别乱跑了!”艾丽努尔站在不远处,腰间的皮带被她气势汹汹地一拉,声音清亮而威严,“一会儿黠戛思赤马部的首领就要到了!”她的语调里有三分命令、三分操心、四分唠叨,像是训斥又像是护短。艾力努尔特别朝李梓那边提高声音:“伊凡!你要是嫌仪式无聊不想参加,那就带着你弟弟去别处玩,别在这儿闹腾!”

“艾丽努尔姨娘——看招!”李梓狡黠一笑,猛地抡起一个雪球。那雪球带着风声划出完美的弧线,啪地一声正中艾丽努尔披肩的毛领,溅起细细的雪屑。小家伙得意洋洋,像只得手的小狐狸,转身就钻到大帐后面去了。阿娜希塔尖叫着追上,银铃般的笑声沿着雪地一路飞扬。

李杆也被激得兴奋起来,双手捧起一团雪,仔细揉成球,正准备对着艾丽努尔奋力掷去。谁料艾丽努尔忽然回头,咧嘴一笑,作了个“凶神恶煞”的夸张表情——牙齿一露,眉眼一瞪,活像要把人吞下去似的。那神情又真又狠,李杆当场愣住,小脸皱成一团,手一抖,雪球落地;还没等他反应过来,脚下一滑,“扑通”一声整个人跌进雪坑,雪花四散飞扬,随后,李杆就嚎啕大哭起来。

一瞬的寂静之后,四周笑声炸开。帕梅拉笑得前仰后合,哈达萨干脆捂着嘴不敢出声。就连不远处清扫积雪的战士们,也纷纷停下手里的铁铲,摇头笑叹。

观音奴听到李杆的哭声,立刻从帐中奔出来,披风在风中猎猎翻飞。她快步冲上前,一把将李杆抱起,柔声问道:“怎么了,儿子?”

“艾丽努尔姨娘要吃掉我!”李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眼泪鼻涕糊成一片,小脑袋一头钻进母亲怀里。

艾丽努尔气得直跺脚,双手叉腰,声音拔高:“胡说八道!我连脚都没动!离你起码还有二十步远呢!是你自己吓自己摔的!”

观音奴眉心微蹙,叹了口气,却没有争辩,只是抱着儿子轻轻拍着:“好了,没事了,乖宝贝,我们回家去,我们不跟疯姨娘玩了。”

“哎呀——你看看,你看看!”艾丽努尔气急败坏地喊,几乎要跳起来,“这叫什么事!明明是他想砸我,倒成我欺负小孩啦!”

笑闹声未散,卢切扎尔与努瑞达从大帐中缓步走出。她们都披着厚重的披风,衣袂在寒风中微微鼓起。卢切扎尔步伐稳健,神情中带着天生的威仪。她的目光一扫,便锁定了那片混乱的雪地。

“艾丽努尔!”卢切扎尔语气一凛,寒意透出几分压迫,“我让你去准备仪仗,你却在这里胡闹?还吓唬孩子!”

艾丽努尔立刻挺直腰,指着不远处辩解:“仪仗早就准备好了!那边——乐师、舞者、勇士都在等候,我只是让他们别挡路!这小子自己摔的,可不关我事!”

卢切扎尔眉头微蹙,声音低沉而有力:“身为长辈,竟把孩子吓哭,你倒还有理了?”

“姐姐,我吓得又不是您儿子……”艾丽努尔嘟囔着,小声反驳,话一出口便知道不妙。

“你还敢顶嘴?”卢切扎尔的声音陡然拔高,寒风都像被这喝斥震住,空气一时凝滞。

努瑞达轻笑着上前半步,语气温婉:“算了吧,夫人,反正孩子没事。春天到了,有些笑闹也好,营地也该有点活气。”

卢切扎尔的目光在艾丽努尔与观音奴母子间来回一掠,语气终于缓了几分,对艾力努尔说道:“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?赶紧忙正事去。”

努瑞达忙笑着打圆场,指着艾力努尔对卢切扎尔说道,“行啦行啦——她这脾气本就跟孩子差不多。”随后,努瑞达又对艾力努尔说道:“艾力努尔,你今天吓那小子一场,小心哪天你生个儿子,被他揍回来。”

艾丽努尔翻了个白眼,讥讽地一笑:“我倒也想啊——可夫君呢?他人在哪儿?叫我一个人怎么生啊?”

这一句话,像寒风里的一簇火星,飘飘摇摇落下,却点燃了周围人的窘笑。帕梅拉、哈达萨、阿娜希塔都不约而同地低下头,肩膀微颤,憋笑不语。连努瑞达也只好轻咳一声,装作没听见,卢切扎尔则面无表情地转过身,仿佛什么也没发生。

就在众人之间的笑意还未散尽时,契特里与列凡并肩而来,盔甲上覆着一层薄雪,阳光映照下闪出冷亮的光。紧随其后,李沾、巴特拉兹、帕拉汗、图尔古特等将领也鱼贯到场,脚步沉稳,铁蹄声与铠甲摩擦声交织在一起,像远处山谷的回响。再往后,是几位归附部落的酋长,披着兽皮披风,神情肃穆。那阵声势,立刻让空气都紧了几分。

李沾快步上前,拱手一笑,语气爽朗而恭敬:“小事小事,家里闹腾罢了,夫人不必介意。”他话音一转,神情随即变得庄重,目光掠过众人,低沉有力地说道:“我这便以咄陆部太师之名,率一队骑兵前往大门外迎候黠戛思赤马氏首领阿依得尔。”

李沾说罢,挺身一礼,神态沉稳。雪光映在他胸甲上,折射出一抹冷冽的银辉,令周围的人都下意识屏息。片刻前的笑闹随风散去,营地重归肃静,只余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,似在昭示新的秩序。李沾翻身上马,勒缰一振,发出清脆的金属声。他抬手一挥,号角声随即长鸣,一队骑士列队而出,雪泥在蹄下飞溅。

“夫人,请您暂回大帐,待他们入营,再出帐相迎。记得——莫要走下台阶。太过谦让,反倒失了我咄陆的威仪。”努瑞达俯身在卢切扎尔耳畔低语,声音柔和,却带着审慎与分寸。

卢切扎尔微微颔首,未发一言。她转身入帐,步伐从容而稳,披风随风扬起。那一刻,她的背影孤傲而肃穆,仿佛连风也在她的步履间放轻了脚步。

艾丽努尔长长吐出一口白气,脸上浮现出几分无奈又几分得意。随即,她猛地转身,高声喝道:“乐队、舞者、仪仗!——随我进场,准备迎客!”声音如裂冰的雷鸣,在寒空下回荡。

不久之后,李沾与骑兵队已列阵于营门之外。百余骑士如壁垒般静立,甲片上凝着未化的冰霜,折射出冷冽的光。每一匹战马的鼻息都在寒空气中化作白雾,胸前悬挂的铃铛轻颤,发出细碎而紧绷的叮当。阵列如雁翼般展开,前锋两列的披风被风鼓起,赤与黑交错,如一面流动的战幡。

忽然,前方的天边浮现出一抹暗影。雾气中,马蹄扬起的雪粉像白浪翻涌。那是一列驰来的骑队——他们的旗帜在风中猎猎招展,红得近乎炽烈。旗面正当中,一匹赤马腾跃而起,鬃尾如火焰飞舞,四蹄踏云,仿佛要冲破天幕。那是黠戛思赤马部的纹章。阳光终于完全破云而出,照在那面旗帜上,火红的颜色在雪原上燃烧,像一团从冬天中迸出的烈焰。寒风顿止,天地间只余蹄声滚动,铁与雪交击的节奏如同远古的鼓点。李沾策马上前,手抚刀柄,目光穿过雪光与晨雾,静静望向那片正疾驰而来的红色浪潮。

骑队在雪雾中缓缓逼近,铁甲撞击声起伏如潮。蹄声沉稳而密集,像一股有形的力量正碾压着冬日的静寂。为首那人高坐赤鬃战马上,坐姿笔直,宛如雕刻在寒风中的铜像。他身披雕花铁甲,外罩一袭褐红狐裘,肩后垂着一柄金环刀,刀鞘在阳光下泛出冷金的光泽。他的面容线条分明,皮肤被风雪磨炼得呈深铜色,眉骨高耸,黑眸锐利,带着捕猎者特有的冷光——那是黠戛思赤马部首领,阿依得尔·赤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