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依得尔的目光穿过漫天雪雾,望见营门外整肃的迎列,手中缰绳一收,赤鬃马立刻停步。随行的骑士齐声喝令,马阵顿止,铁流在雪地上稳稳收势。扬起的雪沫飘落在他们的披风与甲面上,像凝固的战尘,又像尚未冷却的烈火灰烬。
李沾策马上前几步,阳光照在他胸前的金饰上,闪出一抹庄严的光。他抬手抱拳,声音洪亮清朗,震得空气都微微颤动:“咄陆部太师李沾,奉我主卢切扎尔大汗之命,恭迎黠戛思赤马氏首领——阿依得尔勇士!”
阿依得尔微微俯身,还以骑礼,声音低沉而浑厚,透着草原人的坦率与威严:“我们赤马氏自悲陲而来,闻咄陆部新立汗廷,愿同饮草原之水,共守草原之约。”话音刚落,他一抖缰绳,赤鬃马扬首嘶鸣——那声音穿透风雪,回荡在辽阔的天地间,如火灼空,如雷击原。
“赤马部首领,请随我入营。”李沾低声说道,伸出手,作出请的姿势,语气里既有敬意,也有主人应有的从容。
“请!”阿依得尔微微颔首,勒缰并行。两骑并肩而进,战马吐着热气,甲光流转。两军列阵同时分开,让出一条笔直的通道。
此时的大帐前的教场早已布置妥当。厚重的熊皮毡铺满地面,脚踩其上,能感到一丝从皮毛渗出的暖意。两列铜火盆沿场而设,松脂燃烧时发出劈啪声,火舌卷着白烟升腾,映出跳动的光影。空气里弥漫着松香与兽皮的气息,寒与暖在空中交织,仿佛连风都被逼得迟疑。
艾丽努尔立在最前方,披风微扬,正指挥着仪仗乐队就位。来自多地的乐师——有吉普赛的鼓手,也有草原的胡琴手——在她手势一挥间齐声奏起。手鼓节奏急促,胡琴声线悠长,旋律中带着异域的紧张与豪情,像远行者在雪原上击鼓前行。
卢切扎尔端坐于大帐门前的高榻上,黑貂皮披肩垂落两侧,衬得她的身影沉稳如碑。头上那顶镶金尖冠折射出火光,一缕一缕闪耀,如同霜雪中燃烧的金线。她神情庄重却不失温和,目光冷静而深远——那不是一位年轻女子的凝视,而是历经风霜、洞察人心的统帅在审视局势。
努瑞达立于其右,衣袂轻垂,神态恭谨;观音奴立于其左,披着银灰披风,眼神平静。契特里与列凡率领武将分立两翼,手执长矛如林。归附部族的酋长们亦依次列阵,披风上挂满象征部落身份的兽牙与铜片,而孩子们早已被阿娜希塔带至帐后,只留火光照亮这场充满仪式感的会盟时刻。
当阿依得尔的骑影缓缓步入围栏,铁蹄踏在积雪与泥地交织的地面上,发出低沉的闷响。火盆中松脂燃烧的噼啪声,与那一声声蹄击相互缠绕,像是两股力量在空气中角力。随行骑士们的披风被风卷起,甲叶相互碰撞,发出微弱的金属鸣响。
忽然,乐声戛然而止——手鼓、胡琴、铜号在同一瞬间归于寂静,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将整个草原的呼吸都按下。那一刻,天地间只剩风声与心跳,所有人都感受到一种仪式将至的庄严。
卢切扎尔缓缓起身,火光映在她的面容上,光与影在她眉眼间游走——柔美的曲线中藏着不可侵犯的威仪。她披风下摆被风轻轻掀起,金冠上的宝石折射出冷冽的光辉,映得她仿佛立于天地交界之处。连天边的雪云似乎都在她的注视下微微下沉。
“赤马氏首领阿依得尔勇士,”她开口时,声音沉稳而清晰,带着一种女性特有的温柔,却又包裹着君主的力量,“远道而来,不辞风雪,咄陆部上下,深以为荣。”
阿依得尔翻身下马,厚雪在他脚下陷出深痕,发出一声低沉的“咯吱”。他单膝跪地,右拳抵于胸口,动作干脆而有力。盔甲上的霜在火光中闪烁,仿佛寒铁也在向主君致礼。“黠戛斯赤马部阿热·阿依得尔,久仰咄陆女主之盛名。”他沉声开口,语气浑厚如山风滚过雪岭,带着草原特有的坦率与敬意。“此行——既为上贡,又为结盟,更为一见能令千骑归心的女主真容。”他吐出的热气在寒风中翻卷,如烟似雾,慢慢消散在金红的火光里。
卢切扎尔静静注视着他,目光微微一动。那一抹笑意浅得几乎看不见,却让周围的空气似乎柔和了几分。她抬手,从容如仪,声音平稳而清亮,带着不容忽视的权威:“草原诸部,皆是长生天子民。若能并肩同行,不问谁为主客,唯愿风同道,志同心。”
说罢,卢切扎尔转向努瑞达,目光如示。努瑞达立刻上前,双手恭敬地捧起一只镶银木盘。盘上铺着洁白的羊绒与鹰羽——雪与天的象征,寓意纯洁与勇气,和平与守护。火光映在银边上,闪烁着细碎的光,照亮卢切扎尔平静的面庞,也照亮阿依得尔肃然的神情。
阿依得尔接过那礼盘,双手高举至胸前,动作沉稳而庄重。火光映在他盔甲的棱线间,闪出一层微红的金属辉。他开口时,声音在寒风中低沉滚动,带着如战鼓般的震颤:“赤马部愿助咄陆汗庭东防;我部誓以信义为约,愿随汗庭共进退,同生死!”
话音刚落,阿依得尔略作停顿,目光微微一转,黑眸中闪过一丝深意。语气随之变得沉稳而果决:“此外,特奉上族妹阿热·敖尔古娜,请咄陆女主代夫纳妾,以作交好凭证!此姻盟为信为誓,愿两部自此同心并力,共守北原,永不相负。还恳请咄陆女主,日后多多提携。”
话毕,阿依得尔抬手一挥。随行的护卫立即上前,掀开一辆饰银缀红的马车帘幕。帘后走出一名年轻的黠戛思女子,衣袍上绣满金线与火焰纹,鬓间簪着雕银羽饰,在火光下闪耀如雪。她垂首而行,步伐轻缓,被两名侍女搀扶着,缓缓走向卢切扎尔身后的偏帐,她垂首时,目光微闪,似懂又似不懂自己即将成为的象征。
帐前众人顿时一片低语。鼓手停下手势,空气中只余火盆中松脂的劈啪声。跳动的火焰映照在每一张脸上——有人面露讶异,有人交换眼神,也有人抿唇暗笑。那笑意里,既有习惯的冷漠,也有一丝无声的叹息:又一位年轻女子,被送来作为权势联合的代价。
卢切扎尔的神情未动,只是微微垂眸,目光在火光与雪影间一闪而过,仿佛洞悉了这片草原下所有的牺牲与算计。
李沾在一旁微微一笑,语气带着几分打趣又不失敬意:“好一个直言不讳的‘交好凭证’。”
卢切扎尔神色未动,金冠下的眼眸平静如冰,映着火光,闪出一抹寒芒。她缓缓抬眸,语声柔和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——那是一种令铁石也低首的从容力量,“阿依得尔,我们同是草原的子民,就不必再绕弯子了。”她语气淡然,却字字如钉,“若你部真心归附咄陆,我不吝以同袍相待。往后我军东征西讨,凡有所得,皆依功劳分成——不欺一骑,不亏一兵。”她顿了顿,声音低沉而有节奏:“我打算用几年时间,先整饬基马克境内的不臣之众,逐一收服东南诸部——达尔古特、霍尔剌、贝尔古特、马阑剌、伊南干、埃列克特、古纳特——将七部尽归旗下。”
“我打算今春就动手,若我们能一同拿下古纳特部,”卢切扎尔的声音平静,却在寂静的营地中清晰得令人不敢呼吸,“便当场分赃;若彼此满意,以后再继续并肩征伐,若分歧太大,就订个简简单单的不战之约吧。”她顿了顿,目光掠过火光与风雪,语调忽然一转,锋芒毕露,冷冽如刀——“我只认契约,不信誓言。盟约的基础,从来不是誓言,而是利益。唯有各取所需,才能长久。”
阿依得尔闻言,神色一震,随即朗声大笑。那笑声浑厚而豪迈,犹如寒风卷过草原,带起千层雪浪。“咄陆女主果然爽快!”他拍着胸口,眉眼间燃起敬意与畅快,“此言正合我意!”
随即,卢切扎尔微微颔首,伸手作请:“阿依得尔,请入席。”
人群缓缓散开,营地中央重新腾出一片空地。火光被夜风拂动,映在众人脸上,仿佛为每一张面庞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铜色。乐声再起,低缓而庄重,犹如草原的呼吸。
李沾趁人未注意,悄然靠近卢切扎尔,俯身低语:“他们善锻镔铁刃。何不趁此良机,把制作这东西的手艺搞到手。”
李沾话音未落,观音奴便在旁冷冷接话。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,却又稳重得体,像一位懂局势的谋士在泼冷水:“别自作聪明了。纵然赤马部今日显得势单力薄,那镔铁刃却是他们立足草原的命根子。就算刀架脖子上,他们也不会轻易让外人染指。你就看,哪怕他们今天来会盟,就抵押了个姑娘在我们这里,至于镔铁刃的事,提都没提。”观音奴微微眯起眼,目光深沉而锐利,像在衡量一桩买卖的筹码:“先与他们同舟共济,让他们尝到甜头。等那时候,他们自己就会提出交换。分成、条件——一层层往上推,这才是可行之计。”
卢切扎尔一直静静听着,眉目间波澜不惊。直到此刻,她的唇角才轻轻扬起,笑意淡若烟雾,却带着寒铁般的锋芒。“卡里姆,”她转头看向李沾,语调平静如冰,“若真像你这般急功近利处世,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。观音奴,可比你务实多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