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教授的车在颠簸的乡间土路上疾驰,扬起一片昏黄的尘土,像一条追赶着自己的尾巴的疲惫老狗。
车厢里死一般的寂静,只有轮胎碾过碎石的单调噪音。
年轻助教小张几次想开口,都被刘教授那张阴沉如水的脸给堵了回去。
他不敢问,评估报告到底该怎么写?
“五感考试”、“味道地图”,这些词汇在他的认知体系里,就像是田埂上疯长的野草,生机勃勃,却又“不合规矩”。
直到车子驶上平整的省级公路,刘教授才终于拿起那个印着红色五角星的保密电话,拨通了一个号码。
他没有看小张,眼睛直视着前方飞速倒退的田野与村庄,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。
“喂,是教育厅王厅长吗?我是老刘……对,在柳屯村……评估结束了。我的意见是,立刻暂停对‘麦田学校’的常规评估。”
电话那头似乎愣住了。
小张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。
暂停评估,这通常意味着全盘否定。
刘教授深吸一口气,握着电话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。
“我请求,立即成立一个专项小组。不是去评估它,是去学习它。王厅长,我搞了一辈子教育,第一次见到……见到把根扎在土里的课堂。我们一直在讨论素质教育,柳屯村,已经把它活出来了。这次的情况,我必须当面向您和各位领导详细汇报。”
挂断电话,刘教授靠在椅背上,长长地吐出一口气。
他扭头看着窗外,那片刚刚还被他审视的土地,此刻在他眼中,仿佛变成了一片蕴藏着无限生机的金色海洋。
半个月后,一份盖着鲜红印章的正式文件,送到了柳屯村村委会。
文件不长,却字字千钧。
经县教育局研究决定,并报请市、省教育部门批准:“麦田学校”的教学经验,正式纳入全县教育改革试点项目。
文件明确授权,试点期间,学校可围绕“乡土认知”主题,自主开发课程、自主设定考核标准,其教学成果将作为教师职称评定的重要依据。
消息传来,整个村子都沸腾了。
老校长拿着那份文件,布满皱纹的手抖得像风中的落叶。
小杨老师和几个年轻教师围着他,又哭又笑。
他们没有开庆功会,也没有大张旗鼓地庆祝。
第二天一早,老校长用村里的大喇叭,召集了全体师生,在打谷场集合。
他什么也没说,只是领着队伍,朝着后山那条崎岖的小路走去。
那是三十多年前,村里还没通电,他带着全村的青壮年,硬是靠人拉肩扛,把一台柴油发电机抬进山里来的路。
路还是那条路,只是更窄了,两旁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。
孩子们走得气喘吁吁,小杨老师搀扶着老校长,几次劝他歇歇。
老校长只是摆摆手,目光坚定地望着前方。
他指着一块被磨得光滑的石头说:“当年,我们就是在这里换的肩。那时候,天天下地,谁身上没把子力气?可抬那玩意儿,还是把人骨头都压散了。为啥?就为了让娃们能在亮堂堂的灯下读书,能走出这片山。”
他停下脚步,回头看着跟在身后的一张张稚嫩的脸庞,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。
“我们拼了命想让你们走出去,可走得太远了,就容易忘了回家的路。以前,我们怕被时代淘汰,怕被城里人看不起。现在我活明白了——”他顿了顿,声音在山谷里回荡,“真正被淘汰的,是从不回头看路的人。”
归来后,老校长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一整天。
当他再出来时,手里拿着一本新印的《柳屯认知启蒙读本》样书。
他在扉页上,用颤抖的笔迹,加了一行小字:
“此书献给所有不肯忘记的孩子。”
这场发生在山村里的静默革命,余波很快荡漾开来。
全县中小学生演讲比赛的决赛现场,聚光灯下,李娟的儿子陈念,走上了讲台。
台下前三排,坐着来自市县的各级教育官员和督导。
陈念扶了扶话筒,稚嫩而平静的声音传遍整个礼堂:“我今天演讲的题目是,《我爸从来没存在过》。”
全场哗然。李娟坐在观众席里,心猛地揪紧。
孩子却没有理会台下的骚动,继续说道:“老师说,我的爸爸在上海加班,是一个很厉害的程序员。但是我知道,他从来没存在过。因为我爸爸,不是一个具体的人。”
“他不在陆家嘴的写字楼里,他早就回来了。他变成了我们村广播站里,那个收集老人家声音的叔叔阿姨每天播放的背景音;他变成了我妈妈煮饭时,嘴里哼着的、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名字的调子;他变成了夏天打雷时,保护着我们家电脑的那道奇怪的电闸;他还变成了我夜里做梦时,窗外池塘里传来的蛙叫声……”
“妈妈说,爸爸在守护一片麦田。我想,我爸爸不是一个人,他是一阵风,一阵雨,是所有回不来的人,留在故乡的一点点声音和味道。”
整个礼堂鸦雀无声,只剩下孩子清澈的声音。
演讲结束,没有立刻爆发出掌声,而是一种震撼后的集体沉默。
比赛结束后,一位头发花白的督导找到了李娟,他推了推眼镜,低声问:“李老师,我承认,这很感人。可是……这样的教育,真能让孩子考上大学吗?”
李娟看着远处被人群簇拥的儿子,脸上露出一抹疲惫而温柔的笑。
“督导,也许不能。”她回答,“但他一定能记住回家的路。”
与此同时,王强送走了最后一位前来洽谈收购的投资人。
那是个衣着考究的年轻人,临走前,他站在田埂上,回头看着那片绿油油的“麦根”稻田,冷冷地留下了一句话:“固守这片土地,你会后悔的。时代不会等任何人。”
王强只是笑了笑,没接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