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五点,天光未明,李娟已骑着那辆旧电动车穿过半座县城。
车轮碾过坑洼的水泥路,发出沉闷的咯噔声,像她此刻的心跳。
老护士长住的职工宿舍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建的筒子楼,墙皮剥落如干涸的河床,楼梯扶手锈得几乎握不住。
李娟一步步往上爬,脚步轻得近乎屏息——仿佛怕惊扰了藏在这栋楼里二十年的亡魂。
顶层最西头那扇门虚掩着,一道昏黄的灯光从门缝渗出。
她敲了敲门,没有回应。
推门进去,屋里弥漫着陈年纸张与樟脑混合的气息。
四面墙堆满了泛黄的护理笔记,一摞摞码到天花板,像是用记忆筑起的堡垒。
老护士长坐在藤椅上,背对着窗,手里抱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
“你来了。”老人声音沙哑,不回头,“我就知道会有人来。”
李娟站在门口,喉咙突然发紧。她没说话,只是轻轻点头。
老护士长缓缓转身,眼角布满深纹,目光却锐利得惊人。
她打开铁盒,取出一叠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纸页,轻轻放在桌上。
“这是小凤的病历复印件。”她说,“原件早就没了。用药记录被人撕走过三次……第三次,是你爸亲手烧的。”
李娟心头一震:“我爸?”
“那天他来查账。”老人闭上眼,像是不忍回想,“看完价格,一句话没说,拿走病历,第二天就送来一堆灰烬。我问他为什么,他说——”她顿了顿,声音微颤,“‘债可以赖,名声不能脏。’”
李娟的手指猛地掐进掌心。
她翻开那份残缺的病历,指尖停在一组数据上:注射用鼠神经生长因子,每日一次,连续十四天。
剂量远超儿科常规使用范围。
“这药……当时根本不该给个农村孩子用。”她低声问,“为什么没人拦?”
老护士长摇头,嘴角浮起一丝冷笑:“拦?谁拦?那时候,穷人的命本来就不该花这么多钱。医生开了,家属付了,流程全对——至于救不救得回来,那是天意。”
窗外,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,照在那叠泛黄的纸上,映出岁月刻下的每一道裂痕。
与此同时,村口垃圾站旁,王强正带着两个工友帮拾荒老周翻检废品。
老周是个哑巴,只靠手势和眼神与人交流。
他住在垃圾站旁的铁皮棚里,几十年如一日捡医院烧锅炉剩下的废纸。
别人嫌晦气,他却当宝贝收着。
“他说这些纸上有字。”王强蹲在地上,一边帮忙一边对工友说,“说是‘死人的话,烧不干净’。”
他们正整理一堆焦黑纸片时,老周突然停下动作,从角落拖出一个用油布包了三层的包袱。
解开,是一捆被火燎过的残页,边缘卷曲发脆,墨迹模糊却仍可辨认。
王强一页页展开,眉头越皱越紧。
采购单显示:西河县人民医院于1998年7月2日购入鼠神经生长因子十支,单价980元。
而家属支付金额为4876元。
“五倍。”王强咬牙,“他们宰了狗剩家。”
更令人窒息的是其中一张签字联——患者家属签字栏赫然写着“陈大山”,笔迹颤抖却真实。
而备注栏里一行小字:“含专家咨询费、特殊通道费、应急调拨服务费”。
老周咧嘴笑了,那笑容比哭还难看。
他指着自己胸口,又比了个燃烧的手势,最后竖起三根手指。
王强懂了:“你是说……这已经是第三回了?之前还有两家也挨了刀?”
老周点头,眼神冰冷如铁。
风掠过垃圾场,吹起几片焦纸,在空中打旋,像未散的冤魂。
同一时刻,陈景明坐在打谷场边的老石磙上,面前摊开笔记本电脑。
屏幕幽光映着他苍白的脸。
他将李娟传来的病历扫描件、老周拼出的采购单、父亲当年缴费的收据,一条条录入表格。
当他在文档中敲下“高价药”三个字时,眼前忽然一晃。
空气微微扭曲,麦田尽头浮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。
是妹妹小凤。
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红裙子,赤脚站在金浪翻滚的田野里,手里举着半张水浒卡。
风吹动她的刘海,她笑着看向哥哥,嘴唇微启。
两张标签无声浮现:
【我不是治不好的】
【我想多看你几天】
陈景明浑身剧震,手指僵在键盘上。
不是幻觉。
这不是系统,也不是臆想——这是被掩埋二十年的真相,终于从时间的灰烬里挣扎着站起。
他猛然想起那个雨夜,妹妹拉着他的衣角,轻声问:“哥,你说真话的时候,是不是最像英雄?”
那时她还没退烧,眼神却亮得惊人。
她要的从来不是药,不是奇迹,只是再多一点陪伴,再多一句真心。
可他们给了她什么?
四千八百块的天价针剂,超量注射的伤害,一场以“救命”为名的掠夺。
父亲倾家荡产,背负二十年债务,甚至亲手烧毁证据,只为保住一个“尽力了”的名声。
可谁问过她疼不疼?
谁听过她说“我不想走这么快”?
陈景明眼眶骤热,泪水砸在键盘上,洇开一片模糊。
原来父亲一生都在赎罪——赎的不是没救活女儿的罪,而是用错了方式去爱的罪。
他以为金钱能买回尊严,却不知女儿真正想要的,只是夏夜里躺在麦垛上看星星,听哥哥讲水浒故事。
他合上电脑,抬头望向远处的麦田。
风过处,金浪翻滚,仿佛时光从未走远。
而在县城另一端,县医院院长办公室内,孙建国独自坐在黑暗中。
监控画面定格在旧楼三楼那盏自亮的应急灯上。
他反复拖动进度条,一遍遍回放那一幕:断电五年的线路,为何会在那一刻通电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