屏幕微光映着他额头的冷汗。
他缓缓拉开办公桌最底层抽屉,手指迟疑片刻,最终抽出一张边缘磨损的旧照片。
照片上,一群穿白大褂的人站在废墟前,背景是倒塌的教学楼,横幅写着“汶川地震医疗救援队”。
他盯着照片一角那个年轻医生的身影,久久未语。
窗外,乌云压境,雷声隐隐。
孙建国的手指仍停留在那张泛黄照片的边缘,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钉住。
监控屏幕上的应急灯依旧亮着——不闪不灭,像一只不肯闭合的眼睛。
他猛地合上相框,金属扣“咔”地一声咬死,像是要把过去彻底锁进黑暗。
办公室陷入沉默,只有空调低沉的嗡鸣在墙上撞来撞去。
他站起身,绕过宽大却空荡的办公桌,走到门边,拉开一条缝,对守候在外的秘书低声下令:“调取所有相关录像,三天内的、五年前的,全部归档加密。对外统一口径:电路老化导致短路,引发临时供电启动。明白吗?”
“是。”秘书点头退出,脚步轻得如同退场。
门关上的瞬间,孙建国背靠门板滑坐到地上。
他仰头望着天花板,呼吸急促而浅薄。
那盏灯不该亮。
断电五年,线路早已切断,连图纸都标注为“废弃”。
可它亮了,就在李娟踏入老护士长房间的那一秒,仿佛某种信号,某种审判的钟声。
他闭上眼,脑海里浮现出照片上那一排白大褂。
汶川废墟前,尘土未洗,他们站在倒塌的教学楼残骸旁合影。
那时他意气风发,面对镜头宣布“医疗救援必须零情绪伤亡”——医生不能哭,护士不能慌,伤员面前,我们是神,不是人。
可他的妹妹,那个总在深夜偷偷给临终病人掖被角的护士,却因私自为一名垂危孩子注射镇痛剂而被问责。
她没救活人,只是想让他走得体面一点。
结果呢?
处分、辞职、返乡,三年后在老家突发心梗去世,没人知道她走前有没有流泪。
他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照片中妹妹的脸,指尖微微颤抖。
当年他说她是“坏了规矩的人”,如今他忽然分不清,到底谁才是那个真正失去人性的人。
与此同时,医院地下通道尽头的值班室里,小杨医生正将一叠用胶带拼好的用药清单塞进李娟手中。
纸页边缘焦黑,字迹模糊,但关键数据已被红笔圈出:十支药,采购价九千八,家属支付近五万;三名患者,相同病症,相同天价用药路径。
“这些……是从副院长办公室翻出来的旧审计备份。”小杨声音压得极低,眼神不断扫向门口,“真正的账本早就销毁了,但这几份是当时财务科偷偷留下的副本。”
李娟抬头看他:“你不怕吗?”
小杨苦笑:“怕。但我更怕有一天我也变成他们那样——看着病人疼,却只算成本。”
他顿了顿,忽然转头盯住她手机屏幕一角闪烁的录音图标,轻轻说:“我知道你在录音。”
李娟心头一紧。
“录吧。”他反而松了口气似的,“等哪天我也成了‘不该哭的人’,希望有人记得我说过什么。”
他转身要走,手刚触到门把,李娟忽然开口:“那你妈走的时候,你哭了吗?”
小杨的身体骤然僵住。
走廊顶灯忽明忽暗,映得他侧脸轮廓割裂般分明。
良久,他缓缓摇头:“我没敢。icu不允许情绪失控,主治医师家属更要‘配合流程’。”
话音落下,他推门而出,背影迅速消失在昏暗的灯光尽头。
门合拢时发出轻微的叹息声,像是一句迟到了多年的道歉。
同一时间,西河县老急诊楼外,暮色四合。
陈景明独自站在门前,脚边是一堆烧尽的纸灰。
他将拼合完整的用药记录投入煤油灯火焰中,火舌贪婪舔舐着每一行字迹——“鼠神经生长因子”、“特殊通道费”、“家属签字陈大山”。
那些曾代表希望的数字,在火光中扭曲成罪证的烙印。
他闭上眼,深吸一口气,主动催动体内那股奇异的感知——血脉共振。
这一次,他不再被动承接父亲的记忆碎片,而是试图回溯自己的源头。
意识如逆流而上的鱼,穿过渡口,沉入童年最深处。
画面浮现:夏夜,堂屋内点着昏黄的油灯。
妹妹小凤躺在竹床上,额头滚烫,却还在笑。
她轻声说:“哥,我梦见麦田会唱歌……金黄色的浪一浪接一浪,像你给我讲的水浒英雄骑马冲过来。”
他坐在床边,手里攥着铅笔和练习册,头也不抬:“再背一遍《岳阳楼记》,背下来我就给你讲新卡上的故事。”
她乖乖念完,眼睛亮亮地看着他。
他却起身说:“我要去做重点中学模拟题了,明天还要月考。”
她没拦他,只是小声问:“哥,你说真话的时候,是不是最像英雄?”
他那时没有回答。
而现在,标签无声浮现于虚空:
【我逃开了】
【我以为努力就能赢】
火焰熄灭,余烬飘散如星屑。
一阵微风吹过墙头,带来淡淡的清香。
他睁开眼,怔住了。
墙外不知何时长出了一片野麦花,细瘦的茎秆托着洁白的小花,在晚风中轻轻摇曳。
其中一朵已悄然绽放,花瓣纤薄如纸,像是从二十年前的麦田里穿越而来,静静开在这个被遗忘的角落。
他蹲下身,指尖轻触那朵花。
冰冷的现实与灼热的回忆在此刻交汇,撕开一道无法愈合的裂缝。
而在县城另一端的档案局,李娟正站在省社科院寄来的文件袋前。
信封尚未拆开,但她已能猜到内容。
她的手指抚过封口,心跳加快。
这不仅仅是一份许可。
这是撬动整个旧时代封印的第一根杠杆。
窗外,夜色渐浓,乌云再度聚拢。雷声隐隐,似有风暴将至。